胡萝卜炒鸡蛋

随便乱写,放飞自我,把我喜欢的短篇改成同人

【短篇】草枯(展正希╳莫关山)

  莫关山是一星期前走的,家里冷冷清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悲伤的气息。

  他是家里的独子,上头有两个姐姐,下头是一个妹妹。对外人紧皱眉头凶巴巴的,待家里人虽然也是皱眉,但总是掩不住眼里的关心与欢喜。族里的姊妹都喜欢他得紧。

   姊妹中他算不上是辛苦的,但也不清闲,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唯一要想的便是读书报国,但莫关山不止这样。

   莫老爷是遗少,不承认民国,当地权贵瞧他不顺眼,随便编了个罪名便将他收押了,一关关了好十几年。莫家自从没了掌家的,家境是一落千丈,作为莫家独子,莫关山只能挑起重担。

   莫夫人曾是出了名的美人,如今守了活寡,也不忘初心,带着三个女儿游走于个个高级宴会,四人出色的样貌总能成为耀眼的中心。但这样的奢侈生活,以莫家现在的财力自然是支撑不了多久。无奈只能尽量减少家里的开支。莫夫人常常坐在月光下,埋怨自己的丈夫,不是嫌他没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就是嫌他让自己生了太多小孩儿没法养。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

   虽说是儿子,上头的两个姐姐却是莫夫人的心头肉,家里吃穿用度好的全仅两位姐姐先挑,莫关山也想着谦让,从未争过什么。后来两位姐姐先后嫁了人,他的生活才将过得好些。

  自从姐姐们出嫁后,莫夫人也总想把妹妹嫁出去,老是打电话叫大姐二姐带些认识的青年才俊来家中坐坐。她们拗不过母亲,只能为妹妹物色人选。

   有一次,大姐夫的同学从德国回了乡,大姐觉得是个好人选,便组了牌局,邀了人家。

  届时莫关山也在场,瞧见小妹对那人眼含秋水,面色酡红,就知道这人是自己准妹夫没跑了。

  准妹夫姓展,名正希。一身的正气,举止像个军人,但实际却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话极少,一字一句要仔细斟酌一番才会说出,慢吞吞的,却显得十分稳重,莫关山很是欣赏他这一点。

 

   一场牌局下来,小妹除了脸红和窥视以外便再无任何举动,莫关山倒是和展正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几个小时下来会获得如此交心好友。

   “关山,改日我定到莫府寻你,我们再畅谈。”展正希红着一张脸,他被大姐夫灌了不少,口齿都有些不清。

   莫关山虚扶着展正希,他身上的味道不似那些街上酒鬼的酒臭,一股淡淡的清酒味儿,莫关山闻着都快醉了。听展正希裹着舌头许下的约定,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一口敷衍醉鬼的语气:“成成成,到时候好酒好菜招待你。”

   谁曾想,这诺言几日不到便被他兑现了。莫夫人见如此青年才俊踏入莫府甚是开心,命厨娘备了一桌好菜,硬是拉着展正希坐在了妹妹旁边,笑说道:“明月你和你展大哥好好聊。”言语间总有着那么一种大势已定的味道。

   见好友和妹妹窘迫,莫关山连忙起身将莫夫人扶到主座,低头与母亲耳语:“娘,这事儿你别太急,给他们点时间。”莫夫人抬头看他,目光流转,点了点头,说:“娘听你的,你帮娘撮合一下,你妹的终身大事就靠你了。”莫关山笑着应下了。

  一顿饭后,莫夫人喝了点小酒,望着像极了丈夫的莫关山,触景生情,倒出满肚子的苦水:“展先生,你今日没见着咱我家的男主人心里很是纳闷吧。我们老爷他是个刚正的人,却被奸人害进了牢房,留下我们一家子在这儿乱世中苟活。我又是个重感情的人,不能放着子女不顾。”莫夫人虽然没上过学堂,但也说的一口新潮的词汇:“是,我身子骨不爽利。但是我有我女儿爱我,我的女婿也爱我。”说着她便一脸期冀的望向展正希。

   展正希不自在地撇过头去不看她,见这一幕,莫关山心下默默不爽,又觉得胸口闷得慌,只好咳了几声,说自己不舒服,莫夫人也被这几声咳嗽咳醒了酒,自觉丢了面子,讪笑两声便带着小妹离开席座,将空间留给两位好友,暗自希望莫关山能帮妹妹把握好妹夫。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莫关山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他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短短的红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展正希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莫关山坐正了笑道:“好多了。”展正希见他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莫关山正迎着光,他看清楚他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背与白袖子之间没有界限;皱着淡淡的眉毛,但目光却柔柔的。

   “你今日话怎这般少?”莫关山见他沉默,笑问道。

   展正希笑道:“之前话少是怕你娘一直说我和你小妹之事。现在话少是怕我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显得我三句不离本行了。”闻言,莫关山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我刚才只是胸闷,现在没事儿了。”

  这里莫关山搭讪着站起来,展正希以为他去开电灯,他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莫关山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展正希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莫关山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展正希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莫关山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展正希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莫关山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娘她并不是每日都这样,家里大人没了,只能由她顶着,要比平常妇人辛苦些,话自然也要多些。”展正希听他无缘无故替他母亲辩护着,就仿佛他对她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黑暗中的沉默是莫关山最受不了的,觉得先下的气氛不开灯确实不合适,他便去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展正希椅子背后,他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他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他这件袍子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但是展正希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他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他的长袍角。原来男人的长袍长过脚踝也如此好看。

 

  他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展正希红了脸,默默将目光移向了莫关山的脸,莫关山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只是发着呆。

   后来大姐和姐夫回了家,见展正希也在,便邀着大伙儿去了舞厅,小妹也跟着去了。她如愿以偿,和展正希跳了一曲,展牵着她的手,搂住她的腰,两人在舞池中颇为般配。莫站在一旁,只是笑着,也许是为小妹高兴,但他的眼睛却不似从前明亮。

   一曲作罢,展慢慢走向他,脸上浸出微微薄汗,挂着笑容,问道:“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莫朝他摇摇头,举起手中的酒杯,说:“喝得有点多,头晕。”听罢,展笑着摸上他的胸脯,说:“上次都没见你喝醉,这回倒醉了。”

  

   胸前手指的力量不容得莫关山忽视,那手指一会儿像母亲以前养的波斯猫的胡子,蹭在心口痒痒的;一会儿又像大伯平日练膀子用的石器,压在胸口闷闷的。他想把他胸前的手拨开,但又舍不得,整个人竖在原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它的主人,他的眼睛在笑,那是一双让人无法忘却的,充满魔力的眼睛;无论展正希的外表如何硬朗,举止如何沉稳,谈吐如何得体,你总是能看见他眸子里的柔情,那双眼望向你时,似乎在告诉你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值得他温柔以待,当这样的眼睛望着你时,你又怎能不心动?

     也许这也是小妹喜欢上展正希的缘由罢。想到这儿,莫关山不由得露出苦涩的笑容,也不知道这卑劣的情愫是由何而起,又要从何消散。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的两手相握,或是酒桌上的欢颜笑语,也可能是在那晚无线电光的照射下他模糊的轮廓,不过最有可能的竟是因为现在抵在自己胸前的那几根指尖释放出了什么邪门的法术让自己沉沦。他越想脸就越红,像被什么东西烧着了似的,下定决心拨开了展正希的手,低着头匆匆告辞。

    “那明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展正希笑问。

   

    “嗯嗯。”莫关山胡乱地点头应下。

  然而他太过沉迷于自己的情感世界,以至于忽略了展正希超出友谊的举动。

  想着自己的感情,莫关山觉得不耻且无望,但每每想起展正希的眼睛,展正希的眼神……他都好生欢喜,欢喜上天让自己遇见了他,他真的好喜欢他。

   他又想起之前的触碰,他们俩近得像是要接吻,他们二人身高相符,要是真的接吻,一定不会费劲,只要自己稍稍抬头……

   他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他病倒了,就没去成。

   之后半个多月病情都不见好转,期间还有不间断的咯血,莫夫人看着莫关山手心的血液,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敢在他面前哭,只能默默请展正希来诊断。莫关山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他,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他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展正希该怎么想?也许只是可怜罢,可自己想要的肯定不只是可怜,只不过以如今这样的身体,又如何去奢求更多的?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他讨厌他这一套,仿佛他不是他的好友,就光是个病人。

   自从生病后莫关山就没怎么下床,也就没怎么洗澡,被褥也没换。

   房间里一股子病人的味道……

   他不大乐意展医生。他觉得他仿佛是乘他虚弱的时候冷不防来看他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咯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得的是肺病,第一口血吐出来时,他觉得痛心,痛心自己没有结果的情意,又觉得上天对自己总是不公的。

   展正希天天来看他,免费为他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他胸肋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他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他眼睛上蒙着水的壳,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一个大男人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他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他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他一天天瘦下去。他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

    这段时间来展正希对他的照顾全被莫夫人看在眼里,她越来越欢喜这个未来女婿了,在和莫关山说话时,言语间总是透露着这些信息。他听着是心痛啊,又痛恨着自己的身体,也痛恨着自己的身份。

   

   他的悲痛,展正希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他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莫关山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喜欢着你的。”他睁大眼睛,觉得老天给他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望着他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都无所谓了。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展正希比莫关山大上七八岁,家里人已经开始着急他的婚事了,催着他快些和莫家小妹定下来,而莫关山的病情严重,加之二人的身份,让他感到希望渺茫,为了不辜负家人,便与小妹订了婚。

  订婚当日,家里喜气洋洋,莫夫人开心地围着莫关山转,说着冲喜之类的话。听着这些话,莫关山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喜欢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他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他这病是无望了。但他又十足的气愤,那是他的小妹,他最疼爱的小妹,展正希又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呢。

   趁着他来给自己打针时沉默的空隙,莫关山开口:“不准骗她。还有,我走了以后,请你多关照一下母亲。”展正希打针的手僵住了,他只是默默的听着莫关山对自己身后事的交代,不知该如何回复,莫关山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五味陈杂,叹息一声,说:“你走吧,忘了我也好,但求你好好待她。”展正希失神地点了点头,悄悄地下了楼。

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着泪,他快要死了吧。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他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

   他受不了这痛苦。他想早一点结果了他自己。

 

   早上趁着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佣人,什么都不懂,他叫用人背她下楼去,给他雇了一部黄包车。他趴在佣人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他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他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他又没有医生的证书。他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他要重新看看这里。

   街上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仿佛他是个怪物。他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他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莫关山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人瘦来!怕来!”

   最后莫关山还是被人寻了回去,他蜗在床上,锭这一双大眼睛,无神,无生气。

   可是有时候莫关山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莫夫人在巷堂外面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鞋店,价格特别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莫关山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他置了两双布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就合脚了。莫关山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他死在三星期后。

   后记:

   展正希总会想起他,每次想起他,心中总是空落落的,泛起的感情却再也不是当初的爱恋,而是一种酸涩的遗憾,现在回想也觉得空乏,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花凋》 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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